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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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写于1931年7月,初以
《献词》为题辑入同年8月
上海新日书店版《猛虎集》后
改此题载同年10月5日
《诗刊》第3期,署名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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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评:
从《沙扬娜拉》、《再别康桥》到《云游》,人们很自然在其中找出徐志摩诗作中基本一致的诗歌形象和抒情风格。在这类最能代表徐志摩才性和诗情的诗歌里,不仅以其优美的想象以及意境的空灵洒脱打动着读者,而且也因为其中隐约着的对人生的理解与生命的把握时时透出的希望与信仰使读者认识到艺术的价值与美的意义。在这些诗中,徐志摩构筑着自己“爱、自由、美”的单纯信仰的世界。《云游》是其中的一颗明珠。
“那天你翩翩地在空际云游”,诗歌开头以第二人称起始,暗示着抒情主体对它的钦慕向往之情。诗里云游的特征是空无依傍的自在逍遥:“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这一逍遥的愉快实在带有脱却人间烟火味的清远,这里既含有《庄子·逍遥游》中与万物合一的自在心态的深刻体会,也有抒情主体心灵呼应的瞬间感受,空中飘荡的云游适性而往,不拘一地,为何会给抒情主体以深深的向往,诗中没有明说,但却在后面作了间接的交代,“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涧水……”,至此,抒情主体作为旁观的姿态点出了第三者的存在,“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两种不同的生命形态形成对比,并由此反射出抒情主体隐蔽的心理历程与人生价值取向。那“一流涧水”无疑是抒情主体客观化的象征,诗中以第三人称“他”称呼,与“你”形成了不同的词语情感效果。同时,第三者“他”的存在是以与云游相对的形象出现,也含有抒情主体那万般忧愁又渴望得到新生与慰藉的心境。“明艳”一词极富主观色彩,一方面对照着云游与涧水不同的生存形态,一方面又暗示着抒情主体那颗焦灼等待的心,生命的痛苦将何时越过暗黑的深渊走向自在与自由?是否可以这么理解,诗人以“一流涧水”为自我写照而渴望漂荡的云游给自己萎靡虚弱的心灵涂抹些许光亮的色彩,由此,“一流涧水”便是诗人自己心境的最形象比喻。在徐志摩的诗中,“云游”的形象多带有虚幻空灵的美,如《再别康桥》中“西天的云彩”。而徐志摩自己也常以“涧水”自喻,如给胡适的信中提到自己只要“草青人远,一流冷涧”,其中凄清孤单的韵味与此诗何其相似,里头是否蕴含着更深的内涵背景或生命体验,我们禁不住作如是想。
“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忧愁以绵密,系古代诗词手法的运用,如“问君能有许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把无形的忧愁以形象的比喻来加以形容,说明一流涧水期待的欣喜与遗憾,当“明艳”给自己的“空灵”注入新的生命活力时,涧水醒了,一种长期期待的幸福的充实已悄悄降临,超越时空的生命本体实现的狂喜在抱紧倩影的动作中得到完成,那是怎样的心醉神迷的战栗!可是,“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一流涧水的欣喜只是一种梦幻般的稍纵即逝,是因为美只能属于那个逍遥无拦阻的天空世界还是因为抒情主体那个理想的心由于过分关注现实而自觉其污浊的心境?姑妄测之,诗歌在此给读者提供了容量极大的想象空间。“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与一流涧水相对的“湖海”已不是单纯的字面浅层意义,而是与美相应合的所具的深层象征意义。如说一流涧水只是个体孤单的审美意象。那么阔大的湖海则代表着博大精深的生命原型力量。而云游也正因如此超越了个体单纯的意义而取得了普遍的永恒性象征。“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诗句中流露出哀怨缠绵的情调使人不禁恻然泪滴。一流涧水希望云游常驻心头的希望终不能实现,唯有把一腔心愿付诸日月的等待。在此盼望中,比起古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更显韵清而味长。此诗极能体现徐志摩诗歌温柔婉转的审美风格。
在《猛虎集》序言里,徐志摩说了一段颇带伤感但又耐人寻味的话:“一切的动、一切的静,重复在我眼前展开,有声色与有情感的世界重复为我存在,这仿佛是为了挽救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那在帷幕中隐藏着的神通又在那里栩栩的生动,显示它的博大与精微,要他认清方向,再别走错了路。”这似乎是经历了一生大苦大难的人才能体会到并且能说出来的话,在此之后不久,诗人便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在经历了个人生活和情感的奋斗与危机之后,他是否已经由此体会到超越凡庸无能的生之奥秘?那个“栩栩的神通”是否昭示了诗人另外一个更加湛蓝希望的天空世界?在那里,没有怀疑,没有颓废,有的只是心中早已存在的信心与幸福的许诺。
此诗显然受欧洲商簌体的影响,商簌体系14行诗的音译(Sonnet)。欧洲14行诗大体上有彼得拉克14行和莎士比业14两种,当然,后来变化者大有人在,如弥尔顿、斯宾塞等。其中的区别主要在韵脚变化上,如彼得拉克14行诗的韵脚变化是abbaabbacdedde,而莎士比亚14行诗的韵脚变化是ababcdcdefefgg。此诗前8行的韵脚变化是aabbccdd,后6行与英国14行诗相一致。闻一多、徐志摩主张诗歌的“三美”,徐志摩的诗更倾向于音乐美。这与欧洲诗歌中强调音乐性不无关系。同时,中国传统诗词本有入乐之事,诗与音乐固不可分。诗人对古文颇有根底,同时在欧洲留学期间,接触了许多大家作品,特别对19世纪英国浪漫派诗人推崇备至。华滋华斯、雪莱、拜伦、济慈等人的影响在他的诗中并不少见。“云游”的象征性比喻以及由此引出抒情主人公的情感可以明显地看出雪莱、济慈等诗作中的痕迹。《云游》是一首中西合璧的好诗。
(郜积意)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象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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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写作时间和发表报刊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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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评:
基督教经典《圣经·新约》中关于“末日审判”的假想性预言,尽管在缺乏“宗教感”的我们国人看来未免虚幻可笑。但对富于“罪感文化”精神的西人和基督徒来说,却实在非同小可。
基督教认为在“世界末日”到来之际,所有的世人,都要接受上帝的审判。《新约·马太福音》中描绘审判的情景是:基督坐在荣耀的宝座上,万民都聚集在他面前,王向右边的义人说,你们可来承受那创世以来为你们所预备的国;王向左边的人说,你们要进入那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预备的永火里去。也就是说,作恶者往永刑里去,虔敬为善的好人则往永生里去。
徐志摩是现代作家中“西化”色彩极重的一位,他对西方文明的谙熟和倾心赞美认同是不言自明的。在这首《最后的那一天》中,徐志摩正是借用了《圣经》中关于“末日审判”的典故,用诗的语言和形式创造设置一个理想化的,想象出来的情境,寄托并表达自己对纯洁美好而自由的爱情的向往和赞美。
第一节描绘出了“最后的那一天”所出现的黑暗恐怖的情景:春风不再回来,枯枝也不再泛青,太阳、月亮、星星等发光体都失去了光芒,整个天空黑茫茫浑沌一片。诗人着力喧染那一天的不同寻常,这自然是为了衬托对比出两类人在这一情景面前的不同心境,坏人只能惶惶然,好人却能坦坦然。
第二节进一步展开描绘那一天将发生的不同寻常的事情——“价值重估。”那一天,一切现实中成旧的,习以为常甚或神圣不可动摇的价值标准都必须重新估价甚至完全推翻。在这“最后审判”的威严中,在公正严厉的上帝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每一个灵魂都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饰也无法掩饰,完全暴露呈现在上帝面前,再也没有了诸如财富、地位、权力等身外之物,也没有了诸如“仁义”、“道德”、“忠孝节义”之类的“掩羞布”和“贞节坊”。已有不少论者指出徐志摩的诗歌创作弱于对现实生活有关事物的联想和描绘,而长于潇洒空灵,飞天似地虚空无依的想象。这个特点在这首诗歌中确乎足以略窥豹于一斑。
在第一二节诗味并不很浓的,沾滞于现实的意象设置和描绘说明之后,作者在第三节转入他最拿手的对爱情的空灵想象和潇洒描绘。到那个时候,在现实生活中遭受诟病,冤屈,不能堂堂正正、自由无拘地相爱的“你我的心”,却象一朵雪白的并蒂莲/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在这里,诗人以“并蒂莲”比喻两颗相爱的“心”,化虚为实,巧妙贴切,并且使得“雪白”不但修饰“并蒂莲”,更象征寓意了“你我”爱情的圣洁。“爱的青梗”,在意象设置上,也是虚实并置,使意象间充满张力,“秀挺”、“欢欣”、“鲜妍”三个动词(或动词化的形容词)则生气满溢,动感极强。徐志摩在第三节中对爱情的描写,显然与第一二节的黑暗、恐怖或庄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凸出了爱情“是唯一的荣光”的纯洁和神圣。“你我”在上帝面前再不必象在现实生活中那样“张皇”。躲躲藏藏,完全可以在上帝面前问心无愧,上帝也一定能为“你我”作主,让“你我”“有情人终成眷属”,最后获得美满之爱。
徐志摩是一个总想“飞”的诗人,总想“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这自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徐志摩脱离实际的空想性和面对现实的软弱性。然而,艺术毕竟不能完全等同于现实,从某种角度说,艺术是现实的补充和升华,现实中不能实现的美好理想,正可以在艺术中得以实现,得以补偿。这不正是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要义吗?古往今来,《孔雀东南飞》中男女主人公死后化为“连理枝”,梁山伯与祝英台死后化为美丽的蝴蝶而比翼齐飞,不都脍炙人口,流传久远吗?
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是在追求爱情上,徐志摩还是表现出相当的热烈大胆,不惜一切代价,不怕一切流言之勇气的。
(陈旭光)